1月2日,我到厦门参加国际马拉松赛,第一次跑完全程42公里195米,成绩是4小时23分40秒。跑了也就跑了,期间虽有不少感触,酸甜苦辣诸般滋味都有,但也未去细细整理,直到上周到书店买了本村上春树的新作《当我谈跑步时,我谈些什么》,读完后才知,作为一名跑者,原来我们之间有这么多共同的感触啊!于是有了下面这些文字。
头次置身于如此拥挤的人群之中,望着前后左右穿着统一服装的业余马拉松选手,心想:这些我原先看来都是些意志顽强,体力、耐力超强的人,没想到有一天我也置身于他们之中。
早晨8点,听到广播里发出“起跑”的声音,可我仍在拥挤的大队人马中动不了身。前面是一片红色的海洋,一眼望不到头。当然,排在最前面的是那些专业选手,他们为成绩、奖金而来,而我们大多数的业余选手则只为参与、完成马拉松全程,并体验其中的快乐(当然还有痛苦)。
由于选手太多,前面几公里根本跑不起来,只是在拥挤的人群中走一阵、跑一阵的穿棱。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:赶快穿出大队人马。我生平最不喜人多、拥挤热闹地方,可这是马拉松赛啊!谁让我参加一项有这么多人喜欢的赛事呢?
村上春树之所以在33岁时突然开始锻炼,并且选择了长跑,据他自己说,跑步有几个好处,首先是不需要伙伴或对手。只要有一双适合跑步的鞋,有一条马马虎虎的路,就可以兴之所至时爱跑多久跑多久。这样看来,跑步是那些性格内向、不善交往的人首选的一项运动方式。
约5公里之后,我开始迈开大步在人群中穿梭,不断地超越前面的选手,有时甚至跑上隔离带,绕开前面一团团拥挤而缓慢流动的人群。我得按自己的节奏跑起来,这样一直在人丛中跑跑停停的太难受了。
跑到10公里处,一看腕上手表,用时55分钟,跟平时训练中慢跑的速度差不多。可我当时感到身体状况很好,精神上还有些许的兴奋,如果不是人群拥堵,应该还能跑得更快一些。
一路超越别人的感觉真好,尤其是看到前面有女选手,我一定要超过去,怎么能跟在她们屁股后头跑呢?
我为什么跑马拉松?其最直接单纯的动机就是检验自己的身体。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伤病困扰、跟腱手术及其后漫长的恢复训练后,我的身体还能像从前那样从事长时间、大强度的运动吗?如果能,那么在今后若干年内,我还有资本和能力去实现和完成一些未竞的梦想和人生计划,而不至在平庸无为中度过下半辈子。
读了村上的书才知,他的跑步动机与我相类似。当有人嘲笑他每日坚持跑步,“难道就那么盼望长命百岁?”他的回答是:“不能长命百岁不打紧,至少想在有生之年过得完美。同样是十年,与其稀里糊涂地活过,目的明确、生气勃勃地活当然更令人满意。”他还认为:跑步的魅力是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—哪怕是一丁点儿,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,也是活着一事的隐喻。
是的,要让自己有效地燃烧,而不是眼睁睁让生命在无谓的自燃中走向寂灭。
大约跑到14公里处,我已超出拥挤的大集团人群,可以完全迈开大步、自由地选择路线奔跑。跑着跑着,猛然听到一阵欢呼声,往旁边一看,原来是专业选手中的第一集团,全是黑人,他们已折回跑到27公里处。这样看来他们的速度快我近一倍啊!不愧是职业选手。
跑到轮渡码头时,前面的选手日渐稀疏,成几列纵队靠边跑,空出大半个赛道。而此时路边欢呼加油的人群却更多了,一些青年男女、尤其是女学生还纷纷伸出手来与我们击掌助威。我大多时候都跑在路中间,两眼直视前方,不去理会路边欢呼的人群,而只默默地自顾自往前跑,心里只关注路边的里程牌和所耗的时间。跑得快时,1公里只用了五分多钟时间,心里还得意地想:这不快赶上村上春树的速度了?
平时训练我都是一个人跑。以我的体验,跑步跟登雪山一样,寂寞而艰苦,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。在跑这次马拉松前,我最长跑过25公里,也就是在400米跑道上跑63圈,从下午一直跑到天黑,真是漫长啊!跑步时我都想些什么呢?我全忘了,但不可能什么都不想啊!否则怎么度过那漫长寂寞的2小时半时间呢?
有人问村上:“跑步时你思考什么?”村上答:“老实说,我压根儿想不起来。”他解释:“跑步时浮上脑际的思绪,很像天际的云朵,形状各异,大小不同。它们飘然而来,又飘然而去。然而天空犹自是天空,而云朵不过是匆匆过客。”说得真好。
跑到21公里时,我们穿红短袖的全程选手跟穿蓝短袖的半程选手分道扬镳。我一看表,用时1小时55分,比平时训练快了近15分钟,心中挺得意,甚至还想:后半程如能大体保持这个速度,也许我可以在4小时内跑完全程哩!可后来的进程证明:这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。
折回再次跑到轮渡码头,在26公里处看到路边等候多时的太太扬着手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(香蕉和三明治)?可我当时还不觉得饿,心想:一路喝生命盐点应该也能跑到终点吧!后来才知,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。
过了27公里,开始跑上海滨的演武大桥。海滨的风景很美(后来看报才知,当天海上还同时举办帆船赛),可我一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有,只觉得脚下渐渐沉重,两腿又酸又胀,再加上桥还有坡度,我开始感到吃力,速度也慢了下来。这时,我看到有些选手停下来走,有些选手则到路边让医务人员往双腿喷剂、按摩。我也很想停下来走,但又爱面子,心想:万一被熟人看到多不好意思。于是硬撑着继续往前跑。
好容易跑完3公里多的演武大桥,到了厦大海滨,很想停下来走一段,可一看路边那么多的厦大男女学生起劲地为我们加油,还是不好意思停下来走。
跑到30公里左右时,听到肚子里“咕噜”的叫声,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。因为担心增加胃的负担及中途上厕所,早餐我只吃了一碗稀饭、一个鸡蛋,到会展中心等待出发时又吃了半个馒头。即使平时没跑这么多路这点东西也已消耗差不多了。我一边往路边看有没人送吃的,一边后悔刚才没听太太的话吃点东西。
又往前跑了一段,好容易看到路边有一女生手拿一堆切成半根的香蕉,忙上前去讨,谁知她微笑着对我摇了摇头:不给。我只好怀着一腔怨气,空着肚子继续往前跑。跑着跑着,我感到脑袋一阵阵晕眩,眼睛也有点儿花,我知道,这是血糖降至低点时的体征。于是,我在每2公里设置的喝水点都喝上一满杯的生命盐点做补充。这样一来,头似乎不太晕了,但饥饿感却一点儿也没减少,而是愈来愈强。用村上的话说,那时的我,“就好比揣着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继续行驶的汽车。”
当看到路边35公里里程牌时,心里感到一阵亲切,同时也有一些自豪:我也能跑这么长的距离啊!可与之相伴的痛苦和饥饿感却更加强烈了。只觉两腿无比的酸痛,无比的沉重,实在不想跑了,于是走到路边,要了一杯盐点,边走边喝,一边还告慰自己:我太饿了,需要补充能量。后来看到村上书中说:“全程马拉松中最痛苦的部分是跑过35公里之后。”这真是至理名言。
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上一个斜坡,心想:要下坡了,我没理由不继续跑了。于是缓缓起步又跑了起来。
跑到37公里时,我也像村上一样,“深深地感到一切令人厌烦,不想再跑了。任怎么想,体内的能量都消耗尽了。”而此时路边的观众中有人却在喊:“坚持住,跑完回家吃午饭。”我不由心里埋怨道:说的容易,你来试试看。一边心里发着牢骚,一边想着到终点后有什么吃的:面包、馒头、大碗面等等,总之心中所念全是吃的。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对食物充满着渴望,以至脑中都出现了幻觉。
又往前跑了一段,看到路边有中年妇女手拿一大堆面包、饼干,心中大喜,忙上前去,一边连声说“谢谢!”一边不由分说地抓过两片苏打饼干就跑,那情景跟抢差不多。
越跑到后面,选手越少,且一路上都陆陆续续的有人停下来走,甚至还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揉搓自己的双腿。可想而知,他们都到了自己的极限,不是不想跑,而是跑不动。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
跑,还是不跑?这是个问题。最后的几公里中我一直都在这样的矛盾斗争中自我挣扎。
前半程我不断地超越别人,这时的我却不断的被别人超越,他们中有中年妇女,甚至还有一70多岁的驼背老头,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超过我,并越跑越远,心中充满着无奈,因为此时双腿已不听我使唤,而是以极端的酸痛感向我抗议:你已过度使用我了,我不想再受你役使了。
终于看到40公里里程牌了,我一边走向喝水点,一边自我安慰道:走几步再最后发起冲刺吧!于是抓起一杯盐点边走边喝。这时,有一熟悉的身影从身后超出,迈出着大步往前猛跑,我仔细一看,这不是队友泥淖吗?这家伙一路上被我超了两次,都停下来走路了,怎么这会儿还这么有劲?于是,我扔下杯子,迈开大步去追他。就这么追着追着跑到终点,当然最后还是没追上。
当我一脚踩在终点线上时,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:我终于跑完了全程马拉松,途中那极端的饥饿、痛苦感觉此刻都无所谓了,就像村上说的那样:“哈哈,不必再跑啦!一步也不必再跑了—这才是最为喜悦的事儿。”
如果有人问我:你跑马拉松有意义吗?我会用一句厦门马拉松赛道上的一句广告词回答:“跑马拉松就是一种态度。”一种坚持、忍耐、不放弃的态度。这即是我对一项竞技体育的态度,也是我对自己人生的一个态度。
最后还是用村上的一段话来作总结吧:跑马拉松,“在肉体上是痛苦的,在精神上,令人沮丧的局面有时也会出现。不过,痛苦对于这一运动,乃是前提条件般的东西。不伴随着痛苦,还有谁来挑战铁人三项赛和全程马拉松这种费时耗力的运动呢?正因为痛苦,正因为刻意经历这痛苦,我才从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活着的感觉,至少是发现一部分。我现在认识到: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、数字、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,而是含于行为之中的流动性的东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