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读《红楼梦》前八十回——由《蒋勋说红楼梦》开始
蒋老师的书,我都喜欢。
他不装。写出的字,既洞察,又有美感。
这本《蒋勋说红楼梦》提供了一个纯粹的角度,就从文学的角度、人性的角度,赏析在整段中国文学史上都能算得上最牛的小说:《红楼梦》。
又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常规版本拖出来,细细读了前八十回。
在个人的阅读经历里,读四大名著是很年幼很奇特的经历。长辈们说它们好,要读,就读了,其实也看不懂,看个故事罢了。说起来,长辈们也未必知道它们好在哪儿,不过是出于本能的让孩子们多看些书,而这些书都顶着巨大的声名。
初读《红楼梦》时还只有十来岁,我怀疑自己的青春期是不是就从那时开始。多惊悚啊,还没有基本的性教育,就已经看这么奇特的书了:少男少女的友情、爱恋、初试云雨情、扒灰、乱伦、娈童、同性之爱、生死……这本书,客观上是我的青春期读物吧。若曹同学灵下有知,也更该骄傲,他顽强地卓越地穿越百年地完成了对无数新中国少年儿童的性教育:)
再读时,年少时触摸此书的点滴浮起,原来自己很认真揣摩过的,竟是些现在看来仍然古典难懂的诗词部分:第七十三回“凸碧堂品笛感凄清,凹晶馆联诗悲寂寞”里,那一句“冷月葬诗魂”,多么惊心动魄,它定曾穿透我幼小的心灵,以至于今天再看此回时,少女时代起的鸡皮疙瘩再次凛然泛起。
所以说,孩子们认为重要的,在成年人看来着实无聊,若不是今日重读红楼,我也忘了自己年少时是敏感多愁的矫情范儿。几天前,和几位朋友交谈,他们有种残酷的观点:对孩子要严加管教,务必让他们考进第一的中学第一的大学,念次等学校就会学坏,慢慢地堕落到去酒吧吃摇头丸。我猜,这些朋友怕是早已忘记自己年少时代是如何渴望、如何好奇、如何挣扎,已然屈服到任凭主流价值给自己的亲孩子划分等级。认真回忆过去,谁没喝过酒抽过烟背着父母偷改成绩单?摇头丸算什么,说到底,也就是好奇,只不过,我们的好奇和他们的好奇有距离。
重读红楼,让我真切地忆起自己曾经是个怎样的人。
现在当然不再纠缠那些悲戚和闲愁,也学着蒋老师,看能不能悲悯地读一读人性。
果然,从前看就是个流氓的薛蟠现在看是傻大个,是见一个爱一个、喜新厌旧的情欲上瘾者。要说,他对自家人真的很在乎,自己的娘自己的妹子都顾得好好的。
且看这一段:
“别人慌张自不必讲,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: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,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,又恐香菱被人臊皮,——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,因此忙的不堪。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,已酥倒在那里。”
这呆霸王,是不是有几分真可爱?也只有他的憨直性情,在遭遇了柳湘莲一顿暴揍后不久,还能和其结拜兄弟,成为朋友。一直到小柳随道人离去,仍念念不忘这个兄弟。
贾环,也不过是个老受气的可怜孩子。讨蔷薇硝那一幕,连宝玉房里最低阶的丫头都看不起他——
“贾环听了,便伸着头瞧了一瞧,又闻得一股清香,便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,笑说:‘好哥哥,给我一半儿。’宝玉只得要与他。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,不肯与别人,连忙拦住,笑说道:‘别动这个,我另拿些来。’……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。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,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。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,揣在怀内,方作辞而去。”
赵姨娘,像不像我们家乡某个嘴巴狠毒、爱范糊涂的小心眼儿妇人,坏也全坏在面上,办丁点儿坏事满城尽知,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。
宝钗,外穿旧,里穿新,外穿素,里穿红,用冷香丸压抑欲望的姑娘。虽然怎么都不能很喜欢她,但看到她从自家拿出人参给黛玉配药的章节,也觉得心里敬佩。
袭人,和宝玉最早有性关系的大丫头、王夫人的心腹和耳目,最该被堤防的是她,被撵出园子的却是和宝玉没任何逾越的晴雯。这是个复杂的人,对宝玉无限好,在晴雯被撵出院子时又显得很冷酷。
“宝玉道:‘怎么人人的不是,太太都知道了,单不挑出你和麝月、秋纹来?’袭人听了这话,心内一动,低头半日,无可回答,因便笑道:‘正是呢。若论我们,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,怎么太太竟忘了?想是还有别的事,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。’宝玉笑道……说毕,复又哭起来。袭人细揣,此话只是宝玉有疑他之意,竟不好再劝,因叹道:‘天知道罢了。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。白哭一会子,也无益了。’宝玉冷笑道……‘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,竟无故死了半边,我就知道有坏事,果然应在他身上。’袭人听了,又笑起来说:‘我要不说,又撑不住,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。这样的话,怎么是你读书的人说的?’宝玉叹道:“你们那里知道,不但草木……袭人听了这篇痴话,又可笑,又可叹,因笑道:‘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。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?就费这样心思,比出这些正经人来。还有一说,他纵好,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。就是这海棠,也该先来比我,也还轮不到他。想是我要死的了。’宝玉听说,忙掩他的嘴,劝道:‘这是何苦,一个未是,你又这样起来。罢了,再别提这事,别弄的去了三个,又饶上一个。’袭人听说,心下暗喜道:‘若不如此,也没个了局。’”
这一段,看得我冷汗直冒。曹雪芹连着写袭人的笑,一笑,又一笑,这笑,有多残忍。
蒋勋,胸怀广大,他把红楼梦当佛经读,处处是慈悲,处处是觉悟。
我只怕,还远未到此境界。从第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起到第八十回,看故事越来越肃杀,像是种种不幸和悲剧都要来了,心里乱跳,只能一面看一面提醒自己:这是小说,不要太入戏。
好的文字,就是如此有力。
想曹同学经历的,比我们从文字里感受到的疼痛千百倍吧?他用自己的方式悼念了。
而我们,又要用怎样的方式,面对同样惊悚的时代呢?